文/曾傳明
[陷入絶境‧自殺未遂]
高玄自昏迷中幽幽地醒來:「我在哪裡?這是什麼地方?發生了什麼事?」
白色的布簾、白色的床單、灰白的牆、一片慘澹的白,……一如高玄此刻的心緒。他認出了,這是左營海軍總醫院的病房。
二張熟悉的臉湊到他面前:「你醒了!終於醒了!怎麼,感覺怎麼樣?」母親急切地問道。
「爸、媽,您們怎麼會在這裡?」高玄努力拼湊昏睡前的記憶。
「沒有啦!我們接到部隊的通知,說你住院了,……就南下來看你……你好好養病,不要多想,安心的住院,配合醫生吃藥治療……」父親吞吞吐吐、欲言又止,似乎要掩蓋什麼事。
高玄想起來了,昏睡前,他躺在部隊寢室裡,吞下了一大批私藏的藥……。父親欲隱瞞的事實是:那是二天前的事了!他已經歷洗胃、給藥、強迫利尿、……等搶救過程,高玄已昏迷48小時之久,救治期間,醫院發出病危通知,要家人作好心理準備,此次急救可能回天乏術。
「對啦!對啦!你就放心地住院到好,顧好自己,不要多想,……」母親關愛之情溢於言表。
唉!父母說愈多,高玄愈覺得沈重,他一點都不想聽什麼勸慰的話,特別是來自日漸年邁的父母,那只會讓他自責更深。他不想聽,不想對話,事實上,他更不想醒過來!
高玄轉頭側身,以逃避關愛的視線。「噢!啊──」轉動身體時,高玄忍不住痛呼。
「怎麼啦?哪裡不舒服?哪裡痛?」母親問。
高玄指指腰後下方。
「我看看。」父親掀開被褥,驚呼:「哎呀,臀部長那麼大的褥瘡!快叫護士來處理。──還有沒其它地方痛?──哎!腳跟這裡也有……。」
高玄沒有料到,自殺未遂的他要面對的不但是心理精神的苦悶,還要加上身體的痛楚。此時,對他而言,身體的痛苦跟巨大的精神心理的壓力比起來,根本是九牛一毛;事實上,他志願加入人人避之危恐不及的海陸兩棲部隊,就是要讓身體受到更大的折磨,以擺脫這心理的苦、精神的痛。
然而,無論他怎麼努力,似乎都無濟於事,「怎麼回事呢?自己怎麼走到今日的絶境?為什麼不結束?為什麼總是結束不了?」高玄無語問蒼天。
[無期徒刑‧自力救濟]
來自小康家庭的高玄自小就是乖乖牌學生,性情溫和,讀書無礙,是父母、師長眼中品學兼優的好孩子。原生家庭裡,恩愛的父母對兒女慈愛有加,堪稱是父慈子孝、兄友弟恭的典範之家。
升學路上,他不負期待,一路順遂,考上新竹高中、淡江大學。這樣的人生,接下來應是戀愛、工作、結婚、……的篇卷;然而,在順理成章的書頁中,竟意外插入了墨黑色的一頁──憂鬱纏身。
大三時,毫無緣由地,他開始睡不好、食慾驟降、暴瘦,原來對古典音樂、對乒乓運動、對閱讀都有興趣的他,開始了無生趣,對什麼都提不勁兒來;他宛如一尾誤入歧途、跳上陸地的魚,原本悠游自在,但現在氧氣被抽空了,他只能奄奄一息地等待氧氣耗盡、等待生命終了的一刻;他也好像一支故障的溫度計,感知不到任何的情緒溫度,喜怒哀懼愛惡欲、七情六欲全蒸發了,只剩冷漠鬱結盤踞心間。
高玄變得生命沒有目標,生活沒有方向,情緒莫名奇妙地崩潰,不想上課,不想考試,甚至──不想活!他冷眼看著同學們在為畢業、預官、研究所、高考努力,自己卻毫無動力。察覺自己不對勁,睡眠、情緒和精神皆出了問題,他想求醫,但又卻步不前;在那個精神疾病被污名化、憂鬱症被歧視的一九九零年代,他怕被貼上「神精病」的標籤,他擔心就診的病歷會如鬼魅般如影隨行,使他的人生蒙上揮之不去的陰影。於是,他開始自力救濟:睡不著,就喝酒助眠;找不到生命方向,他接觸基督教、一貫道,參加法會,研讀金剛經,……。
結果令人失望,無一能解決他的問題,他像一個行將溺斃的落水者,一根根浮木皆無法拯溺濟危、托他上岸。想了一百遍的自殺,寫了無數的遺書,高玄想死,可是他連死的動力都付之闕如。
渾渾噩噩地撐到大學畢業;服役入伍時,他志願參加海軍陸戰隊二棲偵搜營,這是自我放逐的抉擇,也是懷抱一絲絲希望的嚐試:藉身體的磨礪鍛鍊,甩開纒身的憂鬱症。
第一年,高玄安然度過偵搜營嚴格的體能操練。第二年,睡眠問題又來襲,某夜,晚點名的嚴苛操練中,他轟然昏倒,身體內的負能量像積蓄許久、突如其來的火山爆發,一發不可收拾;醒來後,厭食、失語、失眠同時上身,一般人習以為常的吃飯、睡覺、說話都變得遙不可及,他食不下咽、嚥不下肚、說不出話、哭不出聲、閤不了眼、睡不著覺。三年多來,高玄亟力隱忍掩藏的問題終於攤在陽光下,顯露在眾人面前。
經左營的海軍總醫院及台北三軍總醫院的診斷,確認高玄患的是憂鬱症。憂鬱症按症狀不同分為:輕度、中度、重度憂鬱症。高玄屬重度憂鬱,此次發病,失語症導至聲帶萎縮,住院治療近一個月後,才逐漸恢復。
急性病灶一一緩解,然而憂鬱仍纏身,如此反復進出醫院,醫生的話不住縈繞耳際:「你有家族憂鬱症的遺傳,這是終身都治不好的病,你一輩子要與它為伍,不可以停藥。」這彷彿給高玄判了個「無期徒刑」,他一生都要被囚禁在陰暗的憂鬱監牢裡。
想到人生無望,他開始偷偷地屯藥,在一個晴朗的出操日,當同袍都去集合出操時,他獨坐寢室內,默默地掏出屯積的藥丸,和水,大把大把地吞下……。
[一縷微光‧醫治奇蹟]
自殺未遂後,海軍陸戰隊視高玄如活火山、如未爆彈,部隊長官深恐他在服役期間有什麼不測,在只剩三個月就服滿兵役的時刻,停役令下達,高玄被迫提早解甲歸田。
「未爆彈」搬回了家,看守這座「活火山」的職責變成了母親。昔日,她的嘮叨是:「家裡都有供應,你只要好好讀書就好。」現在,則變成提心吊膽地苦勸:「家裡都有供應,你只要好好活著就好。」
怎麼好好活著?此時,高玄如行屍走肉般,他對父母之愛、手足之情、同儕友誼完全無感,他能作的就是「不死」,足不出戶,關上房門,鎖住心門,他偶爾出門,只為去新竹署立醫院看病拿藥。
某日,高玄大學期間認識的簡傳道突然來電話關心他:「……我聽說你現在生病,在家養病,……我正在台北萬華牧會,這樣,你要不要來我這裡住一陣子?出來散散心,不要每天悶在家裡……」
這通電話,像幽暗密閉的地道滲入的一縷微光,高玄決定循光而行。
住進簡傳道在教會的家,高玄要簡傳道嚴守他生病的密秘,簡傳道則要無所事事的他跟著傳道作息──靈修讀經、禱告唱詩、團契聚會、……。
說來奇妙,對什麼都無感無欲無好無惡的高玄,漸漸地「喜歡」聽詩歌、讀聖經。寄住教會三週後,一天晚上,青年團契聚會結束時,當晚主講的牧師帶領大家禱告,當他說「我要為有需要的人禱告」時,竟站到了高玄面前,牧師逕直問他:「今天耶穌要我問你說:『你要我為你作什麼?』」
「我要什麼?我沒有慾望,我什麼都不想要啊!」高玄自忖「金錢、女友、工作、事業、……我一無所求!我唯一想要的是脫離病魔纏累,可是醫生說了,憂鬱症終生不能痊癒!帶著這個抺不去的瘡疤、無藥可治的絶症,我還能要什麼呢?」
牧師又問:「你要耶穌為你作什麼?」
沈寂良久,高玄脫口而出:「我只要耶穌!只要耶穌!」他眼淚情不自盡地迸流。
牧師開始大聲為他禱告,高玄則像決堤的水庫,四、五年來的愁怨苦悶孤單無告傾瀉而下,奔流不停,他愈哭愈大聲,愈哭愈嚎啕,哭到聚會結束,曲終人散。
淚水像大雨,滌去積久的塵垢;淚水像大風,吹散盤桓多年的烏雲;長哭之後,高玄心中一片清朗,一股溫暖緩緩流入,他明白:這下,全教會的人都知道我有病了!然而,他不再擔心害怕,他深知:縱使家人不了解、不接納他的生病;但,有人了解,有人完全接納。
那晚,他哭得忘了吃藥,結果竟能酣然入眠,幾年來睡卧不寧的毛病不藥而癒!次晨醒來,精神飽滿,原本百無聊賴、看什麼都興味索然的高玄,此時看天空,覺得藍天如此燦然;賞細雨,覺得雨絲如此柔美;品輕風,覺得暖風如此和煦;……撤去了憂鬱的濾鏡,日光之下的一切變得真切、多彩、可感、可愛。簡傳道邀高玄陪同家庭探訪,他欣然以赴,不再掙扎推卻;就連參加婦女會,他也自在心寬。
禱告大哭後,沒有百憂解、鋰鹽、鎮靜劑、安眠藥、……相伴的第一天如此,第二天、第三天、第一週、第二週、……週週如是,原本不可或缺、賴以存活的一袋袋藥品,現在投閒置散,成了樗櫟之材,高玄經歷到了──耶穌,是他獨一無二、無可匹敵的解藥。
高玄終於穿越幽暗密道,微光變成大光,照耀指引他的前路。
[彩色人生‧快樂良牧]
萬華教會生活數週後,高玄道謝辭別簡傳道,丟了藥物,打道回家。
約一個月前,離家時他像個「活死人」,此刻,真心信靠耶穌的高玄活了過來,他成了「真活人」。基督信仰像一把啟動閥門的鑰匙,高玄用信心轉動鑰匙,閥門打開,自耶穌而來的股股活泉噴湧注入乾涸溪床,活水牽動他心中那具怠工已久的發動機,活水不斷,發動機飛轉;備履歷、找工作、上教會、守主日、排日程、作計劃、……一切都有了動能力量,他不再憂疑恓惶。
自大三到退伍,書寫了四年多的黑色書頁翻篇了!奇蹟般地得醫治後,高玄如願進入士林電機工作。1996年初,全職傳道的呼召臨到,他放下得心應手的工作;同年進入台灣浸信會神學院就讀,三年浸神生活,他收穫的不只是道學碩士學位,還有知心的伴侶──邱念慈姊妹。爾後,他們戀愛結婚、牧會工作、成家、……彩色的篇章一頁頁續寫。
高玄的主治醫師曾告誡他:「你有憂鬱的體質,不要把自己放在高壓的工作環境,碰到人生重大抉擇,一件件,慢慢來……。」浸神第三年,論文、搬家、結婚、工作、牧會、……各種抉擇與挑戰紛至沓來,他一一迎刃而解;高玄靠的不是鎮靜安眠藥物,而是禱告和一杯杯提神兼助眠的咖啡!咖啡助眠?沒錯,人家喝咖啡會失眠,高玄卻啜飲無礙,日日好眠。
1999年至2010年,高玄夫婦在花蓮美崙浸信會配搭牧會。2010年,他轉職到浸信會聖光堂;今日,定居基隆,他是浸信會暖暖聖光堂的主任牧師。牧養教會近30年,上帝使用細心、同理心強的高玄幫助無數會友、病友。
「我們牧師是冷面笑匠,他講道好棒,幽默中有真理,我好愛聽林牧師証道。」
「林牧師的教導超強的,我最愛上他的門訓課了,一點都不呆板,動中有靜,靜中有動,也有深度,太厲害了!」
「林牧師很謙和,一點都沒有架子,……」
「……」美崙的、聖光堂的眾弟兄姊妹紛紛對林牧師品頭論足、稱許有加。
其實,牧師的工作堪稱高壓。個人心靈的關懷、處理會友的生老病死、錯綜複雜的家庭人際關係、……在在挑戰著高玄的神精與心理,他是如何勝任高壓的工作而不沈陷的呢?
高玄笑答:「其實,我還是會憂慮恐懼的,當我擔心什麼事情,心情一不好,睡不好,就是亮黃燈,提醒我不可以掉那麼深;……我過去病得那麼嚴重,陷得那麼深,上帝都能把我救起來,現在再遇到什麼壓力都是小事了!……我的秘訣就是:隨時依靠神,一有壓力,就禱告,把壓力卸給上帝。」
聖經說:「你們要將一切的憂慮卸給上帝,因為祂顧念你們。」(彼得前書5:7)深得此「武功秘笈」的高玄正盡心竭力將這秘訣分享給憂鬱世代,期盼一個個深陷幽谷的人,靠耶穌,走向光明坦途。